陈尚君│杜甫离蜀后的行止原因新考 ——《杜甫为郎离蜀考》续篇
编者按:原文刊载于《草堂》(今《杜甫研究学刊》)1985年第1期,总第9期。
永泰元年(765)杜甫弃成都草堂出走,是其晚年生活和诗歌创作的重要转折点。其离蜀原因,唐人说法不一,自《旧唐书·文苑传》提出“(严)武卒,甫无所依”而出走说后,几为历代治杜学者所一致接受,仅清人浦起龙曾提出质疑,近年亦有学者注意及此,惜未提出新说。拙文《杜甫为郎离蜀考》(刊《复旦学报》一九八四年第一期)对此重新作了考察,指出严武卒于该年四月末,杜甫离成都在三月底至五月初之间,不可能在严武初死的数日内即出走。当时两川形势亦未对他构成威胁,而他哀悼严武之诗作于滞峡时,在此年春间己在筹备出行,因此可以肯定其离蜀在严武死前。那么其离蜀原因究竟何在呢?拙文从杜甫本人诗中找到线索,出行与其为检校工部员外郎有关。旧说以为杜甫除郎职在严武幕府时,所除只是虚衔,实误。拙文考察了杜甫除官的全称和唐代检校官制的演变,指出杜甫所得官为未实授的郎官,并非纯属虚衔。杜甫居幕期间,从未以郎官自称。所着官服亦非绯袍,以后诗中提到郎幕二职时均分别叙述,弃幕后仍一直以郎官自居。可知除郎官并不在居幕期间。从杜甫本人诗看,除郎职时间应在永泰元年春间,同时即召他入京。为郎是他离蜀的直接原因。
杜甫离蜀后,在云安居住半年,在夔州住了将近两年,出峡后在江陵、公安又滞留近一年,折而入湘,又往返于潭、衡二州间。这一系列行止的原因究竞何在,前人已提出种种解释,但仍存有不少疑点,其关键在于初行动机未曾澄清。为郎离蜀说的提出,使这一长期悬而未决的问题可以得到较为合理的解释,对其后期的生活、思想、创作的研究,也有一定的意义。本文作为《为郎离蜀考》的续篇,拟在前文基础上,详细考察其离蜀后行止的原因,同时也对其思想、生活、创作的变化附带加以解释。本文提供的证据和结论,也是对前文结论的补充和支持。为避免行文冗长,凡前文已述及者从简,凡与今人见解相同者从略。错误不当之处,尚祈方家赐正。
永泰元年初,杜甫辞严幕归草堂,修缉整缮,作《除草》《营屋》《长吟》诸诗,有退隐闲居、终老草堂之志。《春日江村五首》之四所云“郊扉存晚计”,云安所作《客堂》云“事业只浊醪,营葺但草屋”,也是这个意思。但在朝廷郎官之命到达后,即改变初衷,意欲出仕。其中原因,《为郎离蜀考》在考释《春日江村》《客堂》诸诗时已曾涉及,因篇幅所限,未能详述。此为杜甫晚年行止的关键转折,须详加考析。
有必要简单追溯一下杜甫在玄肃两朝的遭际。杜甫素有兼济天下之志,以忧国忧民为己职,此为世人所共知。欲济世,除了入仕,别无他途。天宝间,杜甫汲汲求官,除食俸养家外,主要是希图有所作为。献赋得出身,除右卫率府胄曹参军。安史乱起,适在奉先料理家事,归陷长安,为第一次脱仕。后逃归凤翔,拜左拾遗,因疏救房琯,遭墨制放还。收京后立朝未久,又因事出为华州司功参军。这一时期,他在政治上属房琯一党,与房琯、张镐、严武、贾至、王维、岑参等关系较好。至华州未久,因岁饥,又不屑吏务,遂弃职入川。是为第二次脱仕,两次脱仕,均为情势所迫,不全出于自愿。在川中数年,忧国忧民之念未息,从政之志则日趋淡泊。这大约于他对官场腐败也具认识有关。在房琯一派遭贬斥之际,他也不可能有重入朝廷的机缘。时两川不宁,故杜甫屡有出川之想。严武与他交情久契,两镇西川,生活上给予种种照顾。杜甫入幕,只是“暂酬知己分”(《到村》)。俗务纷繁,同僚猜忌,终使他辞幕而归。
代宗于宝应元年四月即位后,推恩海内,追复肃宗朝贬黜的官员,房琯从汉州刺史被命为刑部尚书,张镐自辰州司户迁至江西观察使,贾至自岳州司马入朝,旋除尚书左丞,严武入朝未久,即任黄门侍郎。在这种政治形势下,杜甫也被任命为正七品下的京兆功曹,地位略高于华州司功。但他并不满意,原因是“功曹非复汉萧何”(《奉寄别马巴州》),虽得入京,但不得在朝言事,只能复困于簿书,遂不赴。永泰元年初之被除检校工部员外郎,固出严武荐奏,与朝政的上述变化也显然有关。工部郎官虽仅“掌城池土木之工役程式”(《新唐书·职官志》),但可立朝言事,时人亦素重郎官之选。杜甫对此颇为满意,诗中常露矜喜之色,如云:“台郎选才俊,自顾亦已极。前辈声名人,埋没何所得!”(《客堂》)“郎官未为冗。”(《晚登瀼上堂》)“不才名位晚,敢恨省郎迟?”(《夔府书怀四十韵》)“郎官列宿应。”(《寄峡州刘伯华使君四十韵》)《春日江村》、《客堂》二诗直率陈述了他受除郎官后在出仕和退隐问题上的思想矛盾,最后,为朝廷、为国家排难解忧的决心占了主导,放弃了终老草堂的打算。这和杜甫的一贯精神是一致的。安史乱后,唐王朝虽幸免于覆亡,亦无复往日之强盛。河北诸镇名附实抗,吐蕃回纥不断侵扰,各地军阀争夺地盘,战乱频仍。朝廷财政拮据,加紧向民间搜括。人民在战乱、重赋双重压迫下,大批逃亡,辗转沟壑,农事日废。杜甫目睹及此,不甘独善己身,希冀以自己的力量“毫发裨社稷”(《客堂》),正是他早年致君尧舜理想的必然延续。同时,当然还有经济方面的考虑。封建时代脱离生产的知识分子,生活来源主要有两方面,或当官食俸,或拥田食租。舍此二途,只能寄居权门当食客。杜甫入川后,失去了官俸,遗弃了两京产业,仅靠他人接济为生,处境极为艰窘。尽管当时京官的俸料钱极其有限,对长期寄人篱下的杜甫来说,仍具一定吸引力。另外,他在蜀一直怀念故土,诗中多次提到两京产业。时大乱甫定,入京为郎,与他乱定归乡之志相契。“故园当北斗,直指照西秦”(《月三首》)正透露出其间消息。
此年春夏之交,杜甫买舟东下,拟绕道荆襄入长安赴职。当时自蜀入朝主要有二途:北行出剑阁,越秦岭,距离较短,但多为山路,行旅甚艰;沿江东下,再溯汉水,改陆路由武关入长安,或经洛阳自潼关入秦中,此行途程较长,但多为舟行,对老人较适合。《闻官军收河南河北》设想归途云:“即从巴峡穿巫峡,便上襄阳向洛阳。”即取此路。房琯、严武、郭英乂的棺柩也取此道归葬京洛。
杜甫从成都到云安,舟行约四个月,中途在嘉、戎、泸、渝、忠各州均曾停留,有纪行诗。诗中表达的情绪,虽间有伤感之情,基调却是趋于乐观的。
在嘉州,有《狂歌行赠四兄》。诗中云:“今年思我来嘉州,嘉州酒重花绕楼。楼头吃酒楼下卧,长歌短咏迭相酬。四时八节还拘礼,女拜弟妻男拜弟。幅巾鞶带不挂身,头脂足垢何曾洗。”可见当时杜甫的生活情况。后四句只是说二人间不拘世俗之礼,脱巾蒙垢,狂歌豪饮。又云:“兄将富贵等浮云,弟窃功名好权势。”虽戏语,可知杜甫此行确负功名之责。郭沫若先生谓此诗岑参作。无确据。此诗王洙本不收,王琪后据《文苑英华》卷三五○收入。诗中述及长安困居事,亦与杜甫经历相合。
至犍为,有《宿青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》,末云:“中夜怀友朋,乾坤此深阻。浩荡前后间,佳期赴荆楚。”之绪为高宗相张大安之孙,曾任金部员外郎、都官郎中。德宗时卒,事详劳格《郎官石柱题名考》卷十六。《高力士外传》谓之绪因李辅国弄权而贬黔中。朱鹤龄注此诗,推测之绪“当以辅国败后复官员外郎也。”详诗意,二人似初拟结伴归京。
在戎州,有《宴戎州杨使君东楼》,首云:“胜绝惊身老,情意发兴奇。”属应酬之意。至渝州有《渝州候严六侍御不到先下峡》,云:“闻道乘骢发,沙边待至今。……船经一柱观,留眼共登临”二人亦曾约伴同行。一柱观在江陵。可知舟行至渝州,杜甫仍未有居峡之意。
在忠州诗有数首。《宴忠州使君姪宅》云“殊方此日欢”“乐助长歌逸”,仍为应酬之作。《闻高常侍亡》,自注:“忠州作。”高适卒于是年正月,杜甫至七、八月间始在忠州得其死讯,当因舟行间消息不通之故。首云:“归朝不相见,蜀使忽传亡。”仇注谓:“不相见,不得面别也。”未谛。“归朝”为就杜甫己身言,谓高既亡,己虽入朝而不得晤面。杜甫在忠州憩息达一、二月之久,从“淹泊仍愁虎,深居赖独园”(《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》)推测,时似已染疾。
《去蜀》《旅夜书怀》二诗,与前述诸诗表达的感情差异甚大。今人多以此二首为初行之际诗,实可商榷。《去蜀》为员安宇所出集外诗,宋时诸家说法不一,郭知达始置于初离蜀诸诗间,至钱、仇、浦、杨诸家均从其说。其实,细按本诗并无初离成都时所作的确凿证据。从诗意看,似为出江陵欲往湖南时所作。《为郎离蜀考》己有较详论列,此处不再复述。《旅夜书怀》一诗,鲁訔、蔡梦弼定为大历四年三月在湖南作,黄鹤以为“当是永泰元年去成都,舟下渝、忠时作。”后钱、仇、浦、杨各家均系为渝、忠间诗。今按,此诗前段云:“细草微风岸,危樯独夜舟。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。”为夜间身处孤舟中所见景物。江水流经戎、泸诸州,多在群山中穿行。至渝、忠二州,已渐入峡谷,两岸山势更为险峻。舟中很难见到“星垂平野阔”这样开阔的平原景色。后段云:“名岂文章著,官应老病休。飘飘何所似?天地一沙鸥。”今人或释“官应老病休”为疏救房琯被贬斥罢官事,显属附会之说。按拙文考证,杜甫初离别时,确拟入朝为郎,后因病卧峡而不果行,失去官职。此句所述,为出峡后事。联系前半段景物的描写,此诗应作于客居江陵前后舟行之际。以漂泊天地间的沙鸥自比,也与当时处境相合。鲁、蔡定为湖南诗,亦未谛,诗中提及“大江”,习惯上不能视为湘水。
杜甫抵达云安时日已无从考知,有《云安九日郑十八携酒陪诸公宴》,知至迟九月初已到达。由于旅途劳顿,舟行受潮,多年旧疾病肺与消渴症同时发作,病情极其严重,次年所作《客堂》诗叙病情较详。“栖泊云安县,消中内相毒。旧疾廿(一作甘,非)载来,衰年得无足。死为殊方鬼,头白免短促。”不得不卧枕养病,暂留云安,将下峡计划推迟。云安为峡中小邑,养病、居住均不便。《峡中览物》云:“舟中得病移衾枕,洞口经春长薜萝。”即指出这一点。至次年(大历元年)暮春,病势稍轻,即迁居夔州,继续养病。直至入秋以后,始稍得恢复。
初抵云安时,杜甫时时想着赴朝廷就职。入冬作《将晓二首》云:“壮惜身名晚,衰惭应接多。归朝日簪笏,筋力定如何?”在云安为暂留,杜甫生活上曾得到郑贲兄弟、常征君等照顾,“应接”即指与诸人之应酬。后二句,自揣体力衰弱,归朝后能否胜任繁冗的朝务,甚感忧虑。季冬有《十二月一日三首》云:“明光起草人所羡,肺病几时朝日边?”前句用汉王商借明光殿草制典故。汉制,尚书郎掌文草,此借用以自喻,谓郎官之职,众所瞩望,希肺病速愈,以便入朝就职。《又雪》云:“愁边有江水,焉得北之朝?”为睹江水而动归愁。
次年春所作诗,仍期望入朝,只是体力不支,心理极其矛盾。《客堂》云:“尚想趋朝廷,毫发裨社稷。形骸今若是,进退委行色。”《赠郑十八贲》云:“心虽在朝谒,力与愿矛盾。抱病排金门,衰容岂为敏?”意思都很明显。可知他初到云安时,病体孱弱,担心归朝难承应接。入冬病大作,欲行而力不可,徒有遥想之情。翌年春,归愿尚未泯,但形骸枯槁,进退皆非。不得不移枕夔州,暂作稽留。
从大历元年暮春到大历三年初春,杜甫在夔州居住了近两年时间。离峡前所作《写怀二首》,将滞峡原因作了明白的交代:“鄙夫到巫峡,三岁如转烛。全命甘留滞,忘情任荣辱。”为了养病,为了生命的存留,不得不改变行程,在峡中住下去。他初行既拟入京,所携川资未必富足。峡中卧疾,出于意外,滞留时间之久,也非初料所及。移居夔州之际所作《客居》已自叹:“我在路中央,生理不得论。”“路中央”,指旅程的半途,“生理”即生计。可知滞峡仅半年,杜甫及一家的生计已极为拮据。夔州虽为峡中最大州城,但踞地高峻,气候恶劣,瘴疠盛行,并不适宜居住疗疾。杜甫在当地既无亲友,又得不到必要的饵药治疗,只拟暂往将息,故初到不久,即思出峡。但因病体未曾康复、经济拮据、朝廷联系中断等原因,一再延宕改期。处在这种心境之中,他对峡中的山水与民俗都感到讨厌,不断在诗中诅咒。郭沫若先生在《李白与杜甫》中对此已曾指出,只是未能深悉杜甫滞峡的实际状况,因而指责杜甫“以地主贵族的眼光在看当时的四川”,实未允。
杜甫居夔之初,王崟与崔某相继为夔州刺史,与杜甫有过交往,但接济恐不会很多。直到柏茂琳任夔府都督,杜甫生活才稍得安定,自西阁迁居瀼西,稍作留住。
柏茂琳即柏贞节,两《唐书》均无传。只能依据史传中零星材料,知其片断经历。茂琳,蜀郡人,原是邛州牙将。严武死后,投在郭英乂麾下,与严武旧部崔旰作战。郭被杀后,又纠合泸州、剑州牙将共攻崔旰,蜀中大乱。杜鸿渐入蜀理乱,受贿为诸将请官,他与崔旰抗礼,分领邛南节度使。朝廷姑息,授他夔府都督,实质是另割五州之地以分开二虎之斗。茂琳抵夔时间,大约在大历元年冬间。杜甫称他为“故人”(见《览镜呈柏中丞》),可能在严幕或旅止邛州时,曾有交识。柏初至夔,即命杜甫草谢表,作颂诗,参预宴会,陪阅将士。作为报酬,给杜甫瀼西的几间草屋,四十亩果园,又“频分月俸”《《峡口两首》自注),生活上稍予关照,另为安排检校东屯百顷公田的差使。检《旧唐书·职官志》,尚书省工部屯田司管“天下诸军州营屯”九百余处,由屯官执掌。东屯当即其一,屯官即行官张望,杜甫的责任是察看屯田情况。估计为柏茂林因其检校工部员外郎身份,权委此职,并未通过朝廷。对困拘旅寓的诗人来说,这一切已相当优适了。尽管他为此也付出了代价,但毕竟得到将息调养,身体逐渐康复。
卧疾夔州的最初半年,杜甫仍期望北趋朝廷,只是自感行期渺茫,哀叹之意增多。见于诗中的有:
回首周南客,驱驰魏阙心。(《晴二首》。周南客,用司马谈留滞周南未预封禅事。)
群公苍玉佩,天子翠云裘,同舍晨趋侍,胡为此淹留?(《更题》。同舍,指郎署同僚。此诗以己因病留峡未预朝谒为憾。)
一卧沧江惊岁晚,几回青琐点朝班?(《秋兴八首》之五。几回,几时。二句慨叹卧疾已迫岁晚,不知何日方得入朝供职。历来释后句为忆拾遗时事,未谛。)
渭水秦川得见否?人今罢病虎纵横。(《愁》)
长怀报明主,卧病复高秋。(《摇落》)
时危思报主,衰谢不能休。(《江上》)
同时所作诗中,自矜为省郎之句,屡见不鲜。他不仅以郎官自居,将自己视为朝班中之一员,称其他郎官为同僚,甚至经常抱怨朝廷未给予郎官应有的待遇。有关诗篇,《为郎离蜀考》已曾列举,兹不赘。这一时期,大约是杜甫后期忠君怀阙之情最为炽烈的时期,诗中屡有表现。从杜甫当时特定的处境来考察,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。
大历二年秋所作《秋日夔府咏怀百韵》有“瓜时拘旅寓,萍泛苦夤缘”句。旧时官员到任时限虽较宽缓,但总有一期限。从永泰元年初出行,至此已栖迟二年有余。“瓜时”确在何时,今虽无从考知,但在大历二年以前,大约不成问题。瓜时虽误,杜甫归朝之志并未泯灭,从大历二年诗中仍可读到以下的诗句:
抱病江天白首郎,空山楼阁暮春光。衣冠是日朝天子,草奏何时入帝乡?(《承闻河北诸节度入朝……》)
欲陈济时策,已老尚书郎。不息豺狼斗,空惭鸳鹭行。(《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》)
我多长卿病,日夕思朝廷。(《同元使君<舂陵行>》)
尉佗虽北拜,太史尚南留。(《奉送王信州崟北归》)
职当忧戚伏衾枕,况乃迟暮加烦剧。(《醉为马坠群公携酒相看》)
杖藜雪后临丹壑,鸣玉朝来散紫宸。心折此时无一寸,路迷何处是三秦?(《冬至》)
只是希望日见微茫,语气更形衰飒。在这一期间,他曾试图与朝廷取得联系,似未有结果(详下节)。将离夔州时,尚有诗云:“冯唐虽晚达,终觊在皇都。“(《续得观书迎就当阳居止……》)不改入朝初旨。
夔州时期是杜甫后期诗欲创作的高峰时期。病痛的折磨,生活的艰难,寄人篱下的屈辱,郎官的责任,国事日危的忧虑,是形成这一时期诗风的几项不可忽略的因素。
大历三年三月,杜甫到达江陵。离峡前有诗题云其弟杜观“迎就当阳居止”,却并未实现。依靠李之芳、郑审等人的关系,他在荆南幕府留住了半年左右。其时诗中自矜为郎之意已很少出现,间或有“肝肺若稍愈,亦上赤霄行”(《送覃二判官》)一类吭奋之声,基本格调是日趋衰飒。
江陵之地,向北可经襄阳抵两京,东可下吴越,南行可到湖南、岭南,溯江而上,为入两川、黔南、南诏的重要通道。杜甫在江陵盘桓半年多,显然是有所等待的。等待各方面的消息,以谋进退之路。
杜甫等待的,首先是朝廷的消息。滞留云安、夔州、江陵的三年间,杜甫曾多方设法与朝廷联系。《别蔡十四著作》云:“若凭南辕使,书札到天垠?”《寄韦有夏(应作“夏有”)郎中》云:“万里皇华使,为僚记腐儒。”《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》云:“卿到朝廷说老翁,漂零已是沧浪客。”都是托人向朝廷说情之作。《寄岑嘉州》云:“泊船秋夜经春草,伏枕青枫限玉除。”则是向友人通报情况。同时,又曾请人带信给时任礼部侍郎的故友贾至,多次给入川料理兵乱的宰相杜鸿渐及其幕僚寄诗,多次向夔府都督柏茂琳和荆南节度使卫伯玉献诗颂德,其目的显然是希望得到这些有力者的援引。
然而,在他滞峡期间,朝中人事已发生了急遽变化。高适、严武在他出行前后相继谢世。岑参立朝未久,即奉使入川,继任嘉州刺史。汉中王李瑀亦放外任。房琯、张镐均在数年前起复未久即离世。唯一在朝任职的故友,只有贾至,代宗时历任尚书左丞、礼部侍郎、兵部侍郎、京兆尹等职,官位较显要。杜甫寄诗给他,下文如何,现存文献中未有记录;杜甫在长沙述海内忘形故人时,贾至尚在世,却未提及,疑二人大历间关系已甚疏隔,贾未为杜出力。“乱离朋友尽,合沓岁月徂,吾衰将焉托,存没再呜呼”(《遣怀》)当时失去友朋也就失去了依靠。朝廷的形势,正如《秋兴八首》之四所云:“王侯第宅皆新主,文武衣冠异昔时”一切都已变了。其时执掌朝柄的是元载、王缙、杜鸿渐为首的一群新贵。《通鉴》载:“三人皆好佛,缙尤甚,不食晕血,与鸿渐造寺无穷。”不顾初经战乱,社会凋敞,加紧对民间的搜括。元载以奢侈贪污著称,被诛后籍没财产,仅胡麻即有八百石之多。杜鸿渐入蜀理乱,唯受贿为诸将请官而已。朝中货贿公行,除官往往非私即贿。代宗庸主,唯群贵是从。杜甫与元载没有关系。与王缙兄王维曾有较好的友谊,在《诸将五首》中称赞王缙“肯销金甲事春农”,但未见有直接联系。在夔州作《季夏送乡弟韶陪黄门从叔朝谒》《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》,“黄门从叔”“杜相公”均指杜鸿渐。从叔只是唐人对同姓长者、尊者的通称。鸿渐出濮阳杜氏,与望出襄阳的杜甫没有亲戚关系。尽管杜甫在诗中称颂鸿渐:“南极一星朝北斗,五云多处是三台。”有意献款其门下,而鸿渐却毫无援引之情。至于柏茂琳、卫伯玉,名为朝廷命臣,实际上拥地自守。柏对杜生活上尚稍有照顾,卫除让杜做过几首颂诗外,资助似甚有限。二人似均未尽力向朝廷荐举杜甫。在夔州、江陵期间,杜甫时时期待着朝廷的消息。然而朝廷对这位病居峡中的省郎,却早已不复顾问。这是动乱的时代、昏暗的朝政下的必然结果。
同时,杜甫也在寻求其他方面的出路。诗中可考知的有以下几个方面。一、打听故乡消息。杜甫在洛阳附近有产业。《秋日夔府咏怀百韵》云:“两京犹薄产。”长安产业大约指客居十年及为拾遗期间所置,数量恐无许多。洛阳附近的土娄旧庄,则为父祖传下之产业。安史乱起,洛阳一带遭到破坏。乾元元年杜甫自华州归洛,其意显然是欲乘乱定之隙回乡收拾旧业。“昔归相识少,早已战场多。”(《复愁十二首》)前句即写当时境况。其后九节度兵溃相州,洛阳一带战事几经苍黄,所受破坏,最为惨剧。《旧唐书·郭子仪传》载:“东周之地,久陷贼中,宫室焚烧,十不存一,百曹荒废,曾无尺椽。中间畿内,不满千户,井邑榛棘,豺狼所号。……人烟断绝,千里萧条。”土娄旧庄,自然亦不能幸免。杜颖自成都北归后,只能寄住阳翟(据《远怀舍弟颍观等》),知旧庄已不堪居住。对此,杜甫不容不知,但却始终未放弃归理旧业的计划。在东川时作《闻官军收河南河北》云:“直下襄阳向洛阳。”自注:“余田园在东京。”在夔州,适孟十二仓曹赴东京候选,作《凭孟仓曹将书觅土娄旧庄》云:“平居丧乱后,不到洛阳岑。为历云山问,无辞荆棘深。北风黄叶下,南浦白头吟。十载江湖客,茫茫迟暮心。”似有知故乡确信即作归计之意。中原破坏已甚,孟去而期年无讯,是在所必然的。二、寻访江东亲属。杜甫在江东有五弟杜丰、韦氏妹与几位姑母。在东川时,曾得到江东诸亲属消息,当时准备出川,恐即拟赴江东。其后似即失去联系。在夔州曾多次觅人传书,均无下落。《解闷十二首》云:“为问淮南米贵贱,老夫乘兴欲东游。”《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》云:“明年下春水,东尽白云求。”虽屡动江东之兴,但江东寂无消息,终难成行。其弟杜颖、杜观曾入峡相见,杜观迎杜甫出峡,初拟寄住当阳,后未果。二人能提供的资助,恐不会很多。三、怀念成都草堂。在夔州作《怀锦水居止二首》云:“朝朝巫峡水,远逗锦江波。”“惜哉形胜地,回首一茫茫。”对草堂一直耿耿不忘。入朝不果,杜甫可仍回草堂。但不幸的是,他出行未久,严武旧部杀郭英乂,崔旰、杨子琳、柏茂琳等军阀发生激战,川中大乱。成都事实上已为兵戎之地,不可能再折回。杜甫在湖南时对入蜀者云:“愿子少干谒,蜀都足戎轩,误失将帅愿,不知亲故恩。”(《别李义》)对别人的忠告,也正是他本人的认识。据宋人记载,杜甫出行不久,成都草堂即为崔宁(旰)妾任氏所占,留居草堂的杜氏家人不得不徙居青神以避乱。
杜甫在江陵等待各方面的消息,以观进退。半年过去了,什么消息也没有。他寄居江陵,主要倚靠的是李之芳。之芳于秋间死去,荆南幕府中已难以容身。他与卫伯玉根本说不上有什么关系。《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》中“苦摇求食尾,常曝报恩鳃”二句,形象地表现了他的实际处境。
杜甫驾舟离开江陵,随水飘行,嗣后在公安、江陵曾短暂停留。其间,他的心情悲愤到了极点。在诗中写道:
我行何到此?物理直难齐!(《水宿遣兴奉呈群公》)
更欲投何处?飘然去此都。形骸元土木,舟楫复江湖。社稷缠妖气,干戈送老儒。百年同弃物,万国各穷途。(《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》)
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,戎马关山北,凭轩涕泗流。(《登岳阳楼》)
在遍地干戈的动乱时代,他举目无亲,欲行无路,凄凉一身,携妻将雏,确实已面临绝境了。在公安,他在《别董颋》中曾萌念欲往汉阳、襄阳一带隐居。襄阳为杜甫族望所在地,但他这一枝久已占籍他地,襄阳亦不可能有栖息之地。与“迎就当阳居止”有无关系,已无从证实。在岳阳,大约念及故友韦之晋正为湖南观察使,遂决意南行相依。大历四年春间,他自岳阳放舟溯湘而上,直赴衡阳依韦。不巧的是,他南行之际,韦之晋自衡州刺史调为潭洲刺史。他只得随韦再北上。但韦莅潭未数月,旋即弃世。杜甫只得暂留潭洲。至次年臧玠乱起,再经南行北徙,终因病谢世,唱完了人生的哀歌。
应该指出的是,自矜为郎或以郎自许的诗篇,在夔州诗中几乎俯拾皆是,但在湖南诗中已不复出现。在夔州时经常见于吟咏的银鱼、朱绂,在湖南诗中仅一处提到:“银章破在腰。”(《奉赠卢五丈参谋琚》)颇具讽刺意味。在江陵到湖南期间所作诸诗中,他对当时因为郎而离蜀事,不止一次地提到,并时时流露出追悔之情。他自述因病而未及入朝:
报主身已老,入朝病见妨。(《入衡州》)
蹉跎病江汉,不复谒承明。(《送覃二判官》)
因卧疾失去官位以至淹留成客:
伏枕因超忽,扁舟任往来。(《秋日荆南述怀》)
卧疾淹为客。(《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》)
他觉得初行时的考虑有失周到:
得丧初难识,荣枯划易该!
这是愤辞,人生荣枯只能归咎于命运,得失祸福岂能预知。离峡以后,他日益感到为郎出走违背了自己的初愿:
沧溟恨衰谢,朱绂负平生。(《独坐》
孤负沧洲愿,谁云晚见招?(《奉赠卢五丈参谋琚》)
杨伦注前诗云:“言出、处两无当也。”注后诗:“言己处不成处,出不成出。”出指出仕,处指处隐。所说甚谛。其时他不再以郎官为荣,归隐之志重又占了主导。除了去襄、汉,他似乎还有志希踪葛洪勾漏求丹砂的胜事,以避世乱,但都未实现。
杜甫的忠君思想在云安、夔州时期表现得最为炽烈。“长怀报明主”(《摇落》)、“时危思报主,衰谢不能休”(《江上》)、“霜天到宫阙,恋主寸心明”(《柳司马至》)一类诗句,不断出现。将皇帝等同于国家,视为至高无上的偶像,这是杜甫认识的历史局限。同时也应看到,他既受命为郎,急于入京却因病留滞,对于国势安危、京师动息,至为关心,并时时感觉到自己的责任。思主恋阙诸诗,表现的正是这一情绪。眼见朝纲日紊,民生凋敞,中兴无望,他在江陵湖南诗中更多地流露出对朝廷、皇帝的怨俳之情。他以为皇帝不能起用贤才是导致世乱的重要原因:
谁重斩邪剑?致君君未听!(《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》)
他认为朝廷和皇帝对他所持的弃而不问的态度,是导致他走投无路的直接原因:
养拙江湖外,朝廷记忆疏。(《酬韦韶州见寄》)
天意高难问,人情老易悲。(《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》)
天高无消息,弃我忽若遗。(《幽人》)
所谓“天”,即指皇帝。皇帝对自己弃之若敝履,自己的孤忠又由谁来鉴识呢?杜甫在湖南诗中,对朝廷更多地表现出消极、不满的情绪,如云:
皇舆三极北,身世五湖南,恋阙劳肝肺,论材愧杞柟。(《楼上》)
扁舟空老去,无补圣明朝。(《野望》)
老病南征日,君恩北望心。百年歌自苦,未见有知音。(《南征》)
在这种情绪下,归隐之志重新占了主导地位,是很自然的。
本文第一节曾指出,促使他离蜀出仕的原因之一,是他尚希冀以自己的力量“毫发裨社稷。”入朝未果,他将自己的政治见解写入诗章中。他希望朝廷重振纪纲,君臣共济,文武合力,以贞观为元龟,开中兴之伟业。希望引用贤俊,罢黜奸邪,使诸镇归附,兵戈偃息。以民生为邦本,销兵铸农器,重新均田,轻赋薄敛,使民生苏息,万邦安业,重致升平。这些见解多数来自儒家经训,能实现的可能性无疑是很渺茫的,杜甫的政治才干,似也值得怀疑。但他离蜀之初,确是带着这些理想,怀着可能实现的微薄希望,准备进京干一番事业。入朝受阻,他多次向入朝友人和朝廷要人申述,希望引起重视。在江陵、湖南,他意识到自己年老多病,已无能为力时,又屡次将责任托付年轻一辈:“致君尧舜付公等,早据要路思捐躯。”(《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遗兴寄递呈苏涣侍御》)杜甫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忱,是至死未逾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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